2021年9月1日，老祖宗走了。奶奶离开他的身边不过两分钟。在这之前，他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，将多日未曾打理的胡渣剃得干干净净。等到奶奶再次进入到这个房间时，老祖宗，已经永远地走了。爷爷奶奶哀痛地跪在了床前，泣不成声……

　　老祖宗的死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家族，却唯独瞒着我。军训结束后我才知道：9月1日响亮的国歌，不仅推开了我高中生活的大门，还送走了将我抚养长大的太爷爷。十年过去，在太奶奶去世后的第十年，又一次感觉到死亡可以离我们这样近。

　　踏进祠堂的大门，灵堂上，老祖宗的照片，那位面带慈祥笑容的老人，已然是阴阳两隔。巨大的黑木棺前，供奉着一根饱经岁月风霜的龙头拐杖——这是老祖宗的遗物。不记得是谁替我穿上了孝衣，当双膝终于狠狠地跪在了毡垫上，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：“太爷爷……”

　　1925年，也就是老一辈人所说的民国十四年，老祖宗出生了，出生在了湖南涟源的周家。周家发迹于战国时期的商鞅变法，迄今已有千年历史，祖上虽也出过官员地主，但到了这一代，在当时也不过就是小康之家，虽是大族，却非名门。当时的当家人是我的玄祖父，老祖宗是他的次子。老祖宗出生这一年，正是中国的多事之秋：轰轰烈烈的国民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。那个时候，几乎每天都有年轻人被军阀吴佩孚抓去当壮丁，弄得当时人心惶惶。部分穷苦百姓为了躲避军阀的骚扰，选择了躲到深山中去。这群人之中，就有玄祖父一家。

　　在此后的几年里，老祖宗就一直生活在大山里，直到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。这些，是玄祖母在世时告诉父亲，父亲又告诉我的。从山里出来后的几年，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归平淡：玄祖父既务农又经商，玄祖母是小脚，出不了门，却颇识几个字，在家操持家务，也做些针线以补贴家用。再加上当时家族里也有几位开明的长辈率先做起了纺纱工厂，时常扶持玄祖父一家。因此家中也还宽裕。玄祖父和家中几位长辈商议后，将老祖宗那一辈中几个已经到了入学年龄的孩子送进了私塾。这一年，老祖宗5岁。

　　教老祖宗的是家族里的一个老秀才。年轻气盛的少年遇上酸气冲天的前清老秀才，再加上当时族中长辈对老祖宗有些娇惯，在私塾学习的短短一年里，老祖宗没少跟老秀才“斗智斗勇”，闹得家里每天是鸡犬不宁。但在一年后，这种生活戛然而止：1931年9月18日，日本发动了侵略中国的战争。南京政府统治下，本就不稳定的政治局面被打破。中共和国民党的矛盾空前激烈，国民党内部，不同派系之间的斗争不断。私塾停办，老祖宗一行人被族中几个有钱的叔父资助，去了长沙念书。

　　在长沙的日子里，老祖宗可谓是开了眼界：到处都是学堂和新兴起的商贸街，不时有学生举行游行示威活动，反对国民党当局采取的不抵抗政策。老祖宗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家族，在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渺小，渺小到他在学堂里只能任由那些资本家、大地主和官僚子弟欺侮。因为家中在长沙经营的纺纱和米盐产业，都有这些人的投资，往好方面说，我们是合作伙伴，难听点儿，我们要靠人家赚钱，要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。老祖宗当时在长沙的日子过得有多憋屈，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。但相信，他在那时受的苦跟那个时代底层人民受的苦，是一样的。

　　在长沙求学的经历，磨去了老祖宗身上“富家子弟”的不良习气，他开始认真读书，开始关心国家命运。在他十岁那年，他认识了一个新的事物：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。每一期的《湘江评论》，他都买了来看，哪怕当时家里每个月寄来的钱不多。为了省钱，他每天只吃几个窝窝头，最艰难的时候，他连续四个月没吃过米饭。

　　读书的日子前后断断续续共有七年。1937年7月7日，卢沟桥事变，日军全面侵华，时局进一步恶化，家中财政日益艰难。1938年，文夕大火，长沙城化为一片焦土，老祖宗被迫中止学业，去了一家粮食店当学徒，同时，还得去码头搬货。到了1941年，老祖宗去了一家工厂做学徒，随后，在一家基建厂做了一名挖沙工人，整日泡在湘江上。现在的橘子洲头，是一个旅游景点，风景如画，是长沙的一张名片。但在当时，在老祖宗眼里，它只是一座荒岛，是在工闲时可以休息、生火做饭的地方。2015年，老祖宗90大寿，重游橘子洲，回忆起70余年前的场景，不禁老泪纵横，感慨万分：“当年我在这里歇脚的时候，还没有护栏，从河里直接游过来，就可以爬上岸。”

　　工厂的老板是个好人，虽是资本家，对工人却不刻薄。虽然每日十几个小时的劳动很辛苦，但相对于在学校，老祖宗能吃上饱饭，在当时已经算很好的了。

　　战争是老祖宗一辈子最恐惧的东西，生前也未曾跟我们这些后人们多提。但依稀记得他曾经说过：1942年长沙保卫战期间，他曾给当时的中国守军运送过弹药。保卫战胜利之时，他就在长沙城楼，亲眼见证了日本侵略者狼狈撤退、中国守军欢庆胜利这一历史性的一幕。我们不曾经历过战争，因此对和平没有深刻的理解。但饱经风霜的老祖宗，对此深有感悟。

　　1945年，芷江会战结束，同年，日本投降。经过短暂的和平以及黑暗中的一丝曙光后，解放战争开始。由于最后湖南是和平解放的，在这期间，老祖宗始终在默默地做他的挖沙工人。

　　1949年10月1日，毛主席在天安门宣布了新中国的成立。当时，老祖宗正在挖沙船上。当工厂老板流着泪，用高音喇叭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正在湘江上的工人们时，广阔的江面上，回荡着工人们激动的呼喊声：“毛主席万岁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！”在以后的日子里，老祖宗过得很平淡。工厂转型，公私合营，他成了长沙水利公司的一名员工。在这期间，玄祖父去世了，居丧三年后，他跟从小就被订为我家童养媳的太奶奶完婚。1961年，他随先前的工厂老板去上海学习新型挖沙技术，买了一把剃须刀，一直用到了去世。

　　1965年，文革开始，老祖宗下岗回乡务农。随后，由于“破四旧”的开展，家族中不少珍贵的文物和传承毁于一旦。除了族谱和两尊师祖木像被深藏在后山未曾被发现得以幸免之外，祠堂被毁，先祖牌位被烧，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一间破屋没了祠堂，再加上十几年来未曾核对族谱，各房各支又有去往外地乃至异国的，家族内的联系，渐渐不如之前那么亲密。

　　虽然家中有几位长辈是资本家，但由于公私合营时积极配合，再加上当时族中当军官、工人的也不少，因此，文革虽然毁了众多家族传承，但万幸，没有对几位长辈进行人身迫害。1978年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，一切却又都走上正轨。老祖宗，作为资深工人回到公司担任采沙组长，带新人。但终究抵不住年事已高，1986年回到老家，没要玄祖父留下的宅子亲自修建了现在的老宅。

　　2011年，玄祖母含笑逝世，标志着家族最后一位前清遗老的离去。同年，太奶奶亦去世。记得那年冬天，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。清晨起来，太爷爷正坐在堂厅里，我生平第一次见他落泪了。

　　2021年，我家计划将老宅推倒，再建新房。地基刚挖开，老祖宗病倒了。也许是不忍心看见自己曾经同母亲和妻子亲手建起的家在“轰隆”一声中消失不见，老祖宗的病情急剧恶化，快到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，便撒手人寰。

　　受到早年经历的影响，老祖宗手上，几乎都是存款，未曾留下什么古董。再加上早年家中遭过一回盗贼，太奶奶当年陪嫁过来的一批古董和父亲早些年收藏的一箱铜钱，全都不翼而飞。

　　而今剩下的，只有几枚前清的铜币和北洋政府发行的银元一块“光荣在党50周年”纪念章，带过了老祖宗平凡而又极具意义的一生。

　　老祖宗的一生，从战火中走来，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争做先锋，在改革开放以后发挥余热，在退休以后抚养长孙、张曾孙。这一辈子，老祖宗很充实。他操心了一辈子。

　　老祖宗是个很平凡的人，但他生在了一个不平凡的时代，因此成为了一段历史的见证者，有了精彩绝伦一生。像他一样的人，共和国还有很多。等待我们去发现。


　　指导老师：王新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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